花事——小议无花(下)

admin 发表于 迎风一刀斩 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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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双生花
  
  前有王怜花惊才绝艳,后有原随云暗地妖娆,横着还有个“莫名其妙”的道友老实和尚,无花在古龙的书中并非孤独之花。
  
  说也奇怪,只要提到无花我总会想起老实和尚,正如提到楚留香我就会想到陆小凤一样。楚留香系列和陆小凤系列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既前后相继又相互补充完善。然而大部分读者都认为陆小凤系列要优于楚留香系列,我以为这除了与作者的写作时间(陆系列要晚于楚系列)及写作状态上的差异有关外,更深层的原因还涉及一个本土化的问题。
  
  楚系列算是古龙融侦探、推理与武侠为一体的最早的成功之作,其间不可避免地有引进外来文化的痕迹在里面,特别是受东瀛文化和西方文化影响较深,如加拿大女作家冯湘湘就著有《古龙和柴田炼三郎》

,文中详尽分析了楚留香和柴田笔下人物的关系,古龙自己也说在创作楚系列时曾受英国007系列的影响不小。可以说,楚系列的不同文化结合、不同类型小说结合给古龙开辟了一条全新的写作道路,这条路延至陆系列时显得更为成熟,无论是人物形象还是故事内容和架构都在不断本土化,以求更符合国人的阅读心理和审美习惯。因此,陆系列的整体水平比楚系列高是不言而喻的,这也是大多数人更喜欢陆系列的原因吧。
  
  在这两个系列的创作过程中,古龙为两个系列的人物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对应关系,如楚留香VS陆小凤,中原一点红VS西门吹雪,无花VS老实和尚,原随云VS花满楼,兰花先生VS熊姥姥……双生和变异是古式塑造人物的经典手法,关于楚留香VS陆小凤,原随云VS花满楼前人已有充分论述,我们还是来看一看无花VS老实和尚吧。
  
  老江湖都知道,人在江湖飘,若要少挨刀,必须特别注意下列几类人:女人,老人,孩子和宗教人士。佛门出异人,除了文学史上脍炙人口的诗僧外,江湖中的武僧更为人所熟知。佛门异人给我的最早印象是《水浒传》里一根禅杖打天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花和尚鲁智深,再后来是梁公笔下的了因、晦明,再后来是金老笔下的玄慈、不戒,到古龙笔下的无花已是陡然一变,至老实和尚又一变。
  
  近日观叶维廉先生“空故纳万境”一文探讨云山烟水与冥无的美学,内附中日云山烟水空蒙简逸山水画若干。二者相较,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况味。日本的确是一个善于“拿来”的民族,很多东西其来有自却能在他们手中发扬光大,甚至发挥得淋漓尽致。纵观二国画作,虽是同源之作却表现出不一样的风格。乍一看,只觉日人更通透,在选景布局方面更显简洁空阔,但细品之下却觉我邦更有气韵。前者因刻意求净求美,远离了琐碎即真的生活现实,反变虚空,不沉着,不耐品读。后者不择物入画更显率性洒脱,即使邋遢也不损其真美,更富生机。这一净一污,凝聚了日中两国不同的文化色彩,恰如无花VS老实和尚。
  
  无花和老实和尚,一孤洁一邋遢,两两观照别有一番风味。无花求洁却只为身洁,不为心洁,终究落了下乘,其将孤洁发挥至极端恰如柳子厚于《小石潭记》中记山川泉林之美:“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一语成谶,无花终不是世间物。且其境过清,不见鲜活生命大大失了生趣,犹如水至清则无鱼,由此观之,无花确实不如老实和尚更耐人寻味。
  
  陆小凤系列开篇介绍了陆小凤的几个朋友,熊姥姥之诡异和老实和尚之老实,西门吹雪之冷和花满楼之热,个个面目不同,栩栩如生。随着故事展开,西门吹雪和花满楼二人尚有上乘表现,熊姥姥和老实和尚则显得后继乏力。犹记老实和尚出场时,古龙将区区一个水蛇帮打劫之事写得摇曳多姿,令人哭笑不得。单独观之实乃一篇上乘的武侠小小说,古龙仅用了不到二千字就将老实和尚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这个故事的中心词是“晦气”。
  
  船客的晦气。老实和尚第一次登场就引起了艄公的不满——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令狐冲并不是信口胡诌,民间文化对尼姑和尚道士有极敬畏的一面,也有极忌讳的一面。一开始,和尚的存在就是突兀的。面对一船人的忌讳,他只管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是老实怕事,还是全然不在乎?
  
  强盗的晦气。果然,碰见和尚准没好事,水蛇帮的好汉们打劫来了。然而晦气的不止是船上人,强盗看见和尚也觉得晦气得很,这一趟打劫竟没有捞到什么油水,不得不说这和尚就是晦气。
  
  和尚的晦气(或许也可以叫做自找晦气)。一场劫难眼看就要过去了,找晦气的走了,被找晦气的接下来是不是也要找个人出出气?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和尚。这就是丑陋的人性,对付不了比自己狠的还收拾不下不如自己的人么?可怪事发生了,和尚没等人来找他的晦气竟先找人晦气去了。
  
  只见他“抓起块木板,轻轻一拍,三寸厚的木板就碎成了五六块。他将第一块木板抛出去,木板刚落在水面上,他的人已飞起,脚尖在这块木板上轻轻一点,第二块木板已跟着抛了出去。他的人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只点水的蜻蜓,在水面上接连四五个起落,已追上了那艘水蛇帮的快艇”。水蛇帮的好汉们更是被从天而降的和尚吓住了。当和尚把方才自己藏在身上没被打劫去的四两银子双手奉上时,惊得水蛇帮的好汉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而当和尚摆出一副“你们不收就是不原谅我这个出家人起贪念打诳语,你们不原谅我我就不走了”的架势之后,好汉们终于战战兢兢地收下了银子。和尚这才欢喜地去了。他是真迂还是假迂?他是好汉们口中的活菩萨还是他们心中的憨大?这个问题随着第二天水蛇帮上上下下八条好汉暴亡而不了了之。不过从他们死时那平静的面容来看和尚一定没亏待他们……
  
  这个奇妙的故事简直无法复述,古龙写下这个故事时简直如有神助。这个故事最妙的地方在于它让你读完之后不知做何反应,如果有人问你这个故事想说明什么,老实和尚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是瞠目结舌无法作答。
  
  那么,就让我们试着换个人来复述这个故事吧。试想,如果把老实和尚换成无花,这个故事会变成什么样?
  
  首先,无花的风姿定能将船上的人镇住,在那样的情况下,没有人敢对无花无礼。
  
  然后,水蛇帮的好汉们如果不识相找上无花的晦气,那么晦气的肯定是他们。即使不是当场被无花以优雅的手法一一击毙,背后也会死得很难看。
  
  最后,一船的人定会将无花视作神人,他的美名和事迹将被四处传扬,再次为他传奇的人生添上生动的一笔。
  
  这个故事当然也很有趣,如果你是个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人也许会喜欢这个故事。它没有意外,没有悬念,它就象1+1必然等于2那么确定,那么让人放心。可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欢比自己聪明的作家,我虽然不喜欢被他牵着鼻子走,可我喜欢和他捉迷藏,玩的就是心跳,要的就是这种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得不说,老实和尚的出场实在是太惊艳了!尽管他后来在《决战前后》《幽灵山庄》《凤舞九天》《剑神一笑》里也出现过好多次,可我一直没记住他到底做过些什么。我只记得他名为“老实”,可实际上他到底老不老实大概只有天知道。该老实的时候他不老实,不该老实的时候他又老实得要命。对,是要命!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老实什么时候不老实,他的“老实”就象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没吃到嘴里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哪颗是有毒的,哪颗是没毒的。老实和尚的存在是个异数,你甚至不知道该和这样的人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比较好。
  
  看到老实和尚我才知道,原来老实人也可以这么有趣。每个人都以自己独有的方式行走江湖,都坚持着自己独有的信念和原则,哪怕这信念和原则在别人看来是多么不可理喻。参差百态不仅是幸福的本源,也是自由的本源,江湖因此而精彩,武侠也因此而更动人。
  
  这个故事的精妙之处不仅在于它触及了人性中不可解释的那一块灰色地带——我们只能去理解却无法进行评判,还在于它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它只告诉我们这世上确实有这么一些人这么一些事存在,却不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这也是古龙常干的事。他喜欢留下大量的空白让我们自己去解读。也许,他也感受到了人性的复杂和不可捉摸,所以,他笔下的故事和人物往往神秘而诡异。
  
  (五)灵花
  
  别看我之前说了无花那么多“坏话”,但这一切都不妨碍我喜欢这个人物。知堂老人曾多次引用日人大沼枕山的汉诗:“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无花身上有股影影绰绰的六朝遗风。虽说他没有当时名士们“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情怀,但他是无花,“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无花呵。
  
  说起来,梁公书中的诗词歌赋众口交赞,金老书中的琴棋书画世人皆知,奇怪的是大家独不念古龙美酒鲜花之艺术,总是将其一竿子打入现代派中不闻不问。窃以为古龙小说里的文化气息并不象别家那么明显,更多的时候是用一种写意的方式来表现,得其神而脱略其形。无花不仅可以说是其中之一,更可以说是个中翘楚。
  
  玉树临风的样貌,散淡隽永的谈吐,孤标傲世的性情,飘逸如仙的姿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度……活脱脱就是《世说新语》中的人物嘛。早在无花出场之前,香帅就曾问道:当今天下,谁的琴弹得最好?谁的画画得最好?谁的诗作得令人销魂?谁的菜烧得妙绝天下?……答曰:无花。小说更借蓉蓉之口道出,此人乃是佛门中的名士,不但诗词书画,样样妙绝,而且武功简直可以说是少林弟子中的第一高才。无花呀无花,你名虽无花,心中却有灵花无数!本以为,以无花出尘的风姿根本无须在意俗世中的种种纷争,只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严格说来,《血海飘香》中关于无花的段落并不多,集中描写的也只有那么五六章。直到第八章“清风明月”他才正式出场,第十六章则直接以“妙僧无花”命名之,还有就是最后与楚留香对阵的三章,至于其他散见在书中的小片段可忽略不计。更多时候,为了叙事的需要,写书人让他保持着一股神秘感,也因此他每次出场时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才那么扣人心弦,动人心魄,回想起来真有种“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的感觉啊……
  
  古龙刻画无花最精彩的片段有两个,一个是他的出场,一个是他的结局,真真应了大诗人泰戈尔那两句诗——“生如春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令人印象深刻的不仅是他的孤洁,还有至始至终,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无花都保持着一贯优雅的风度,甚至到了最后阴谋败露不得不和香帅以性命相搏的时刻也是如此安静从容。我不知道这是武士道里的克己精神(补:克己的顶点就是自杀——当丧失名誉时,惟有死是其解脱,死是摆脱耻辱的可靠的隐蔽所。所以还是死的好),还是《世说》里推崇的“雅量”?犹记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淝水之战东晋大胜,谢公只道“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这样的风度又岂是我辈能及?
  
  但翩若惊鸿的无花终是死了,我常觉得,对无花的死,最难过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香帅。不仅因为好友反目成仇令人心痛,更因为好的对手可遇而不可求。无花生前常说一句话——“能与此人(香帅)相识,无论为友为敌,都可算是一件乐事。”反过来,香帅也应作如是观吧!无花终于死去,再也不能在江湖中掀起血雨腥风,寂寞的香帅又该何去何从呢?对不起,那已经是下一个故事的内容了。
  
  (六)花非花
  
  为什么会喜欢无花?我曾不止一次问过自己。
  
  ——但是,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哎,我是跟你研究研究嘛,干嘛这么认真呢?……
  
  花非花,也许我爱上的只是一种精神,一种气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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